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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提起地主分子,我们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压迫、剥削、反动、腐朽等阴暗的字眼,我们的眼前立刻浮现出*世仁、彭霸天、周扒皮、刘文彩等丑恶的形象。周扒皮在我们的教科书上,在我们的词典里,在我们的所有文献和宣传资料上,地主阶级都是为富不仁、骄奢淫逸、横行乡里、鱼肉百姓的坏家伙,而且所有的地主都是坏家伙,所谓“天下乌鸦一般黑”。所以我们要批斗之,打倒之,消灭之。只有打倒了地主阶级,劳动人民才能翻身得解放,过上幸福生活。可是,多少年来,我仔细调查和观察我们村的地主,又访问了周围几十个、上百个村子里的地主,发现这里的地主和长期宣传的地主大都对不上号。在这里,你想找一个*世仁、周扒皮一样的地主,写一点材料搞一些宣传,竟然很难办到。近水楼台先得月,那就先说说我们村的地主吧。一、一辈子要求翻案的地主我们村有个地主,由于在家族中排行老九,辈分较高,人称“九爷”。土改时被划为地主,却一直不服气,不承认。他在大街上,当着众人面,也敢大声吆喝:“他们说我是地主,我不是地主!他们做了小动作,硬把我划成地主,我不承认!不服气!”他敢这样说,也敢这样做。大队召开四类分子会议,喇叭里吆喝了几遍,他就是不去参加;公社里安排义务劳动,命令四类分子去5里外的公路上义务修路,他就是不去。一日,大队会计拿着一封信,让他尽义务送到公社。他背着手,瞪着眼,说道:“你大队的信,凭什么叫我送?”会计说:“这是地主富农们应尽的义务!村东头的几个地主都义务送过信了,现在轮到你了!”九爷说:“我不是地主,凭什么轮到我啦!”“什么?”大队会计暴跳起来,“你敢说你不是地主?大队的档案里,公社的底册里,明明白白写着,你就是地主分子,你想翻案吗?你想变天吗?”九爷也恼火了:“我就不是地主,他们把我诬赖成了地主!你们把我枪毙了,我也不是地主!”大队会计回去一汇报,几个大队干部顿时怒火中烧,一致决定于当天晚上召开批斗大会,要狠刹地主分子的嚣张气焰。在学校的一间大教室里,集中了全大队的大小干部、*团员和贫下中农积极分子。在明亮的电灯下,大队支书讲了一番开展阶级斗争的重要性,四类分子和阶级敌人的危害性,然后喊道:“把地主分子马老九押上来!”几个民兵在背后扭着胳膊,将九爷从外边押了进来,扭到讲台上。支书和会计厉声说道:“你这地主分子一贯不老实,抗拒改造!说,叫你去修路,为什么不去?叫你去送信,为什么不送?!”九爷说:“因为我不是地主,我不应该去!”话音未落,“啪!”一个耳光打到脸上。他刚用手捂到脸上,“咚!”的一声,一个拳头将他打下讲台,趴到了地下。他“妈呀妈呀”地叫着,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,嘴角上流出了鲜血。人们想,这下把他打怕了吧?把他扭到讲台上,人们厉声问道:“你到底是不是地主?”他回答:“我不是地主!”紧接着又是冰雹一般的拳头和耳光。已经是遍体鳞伤的他依然脖子挭着:“你是地主不是地主?”“我不是地主!”“你翻案不翻案?”“翻案!”这是年的一次批斗会。九爷在50年代就要求翻案,那时好像没有开过批斗会。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,这种批斗会可谓家常便饭,九爷不知被批斗了多少次,不知挨了多少次拳头和耳光,浑身的旧伤未愈,新伤又来,但他从来没有屈服过。他不仅拒不参加四类分子会议,不服从大小干部分派的义务劳动,而且不断上访,要求翻案。大队跑罢去公社,公社跑罢去县里,县里跑罢去专区。专区推到县里,县里推到公社,公社推到大队,就这样循环往复,周而复始,他几乎年年都奔波在上访、翻案的路上。有时某个领导生气了,一个“你们那里的地主分子上蹿下跳,告状翻案,你们的阶级斗争意识哪里去了!”大队干部就会立刻派人把他揪回来,批斗一回。一日,公社驻大队工作队侯队长找着我,问道:“你是大队理论骨干,我问你,你们这个生产队的生产一直上不去,原因何在?”我说:“这个队的班子领导不力,人心涣散,社员们出工不出力……”侯队长说:“毛主席说,阶级斗争是纲,其余都是目。你没有抓住纲,光抓住目,怎么能解决问题?亏你还是理论骨干呢!我再问你,你们这里有地主富农四类分子吗?”我说:“四类分子不多,只有一个地主,人家一直不承认,到处上访告状,要求翻案。”侯队长一下跳了起来:“这不就得了!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嘛!地主分子要求翻案,这是多么严重的阶级斗争问题!马上召开群众大会,批斗地主分子!”于是当天下午,5个生产队联合召开群众大会,将九爷和另外几个地主拉出来,狠狠批斗了一回。九爷的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痕,大队白白浪费了几百个工日。这次对九爷的批斗会,虽然不是我主张开的,但因为侯队长从我家出来后,马上就批斗九爷,所以九爷以为是我向侯队长提供了消息,多年来一直对我耿耿于怀。多年来,我对九爷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地主,一直喊冤,一直要求翻案,感到困惑不解。别的地主大都逆来顺受,自认命苦,这家伙为何死不认命,不屈抗争,30来年一直要求翻案?我曾多方打听、询问,皆不得要领。一日我和一位土改时曾任农会主席、参与划分成分的老干部老聂一起出工,我俩谈得投机,心里一热,他终于说了实话。他吸着我让给他的烟,说道:“马老九的地主帽子,我最清楚,那就是我们硬给他安的!大概是年,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40亩上好土地。可这家伙不务正业,不想种地,喜欢往西安跑,做点小生意,打点零工。那一年,他把家里的40亩地让给村里几户邻居耕种,对邻居说:‘你种着我的地,我啥也不要,只要地不荒就行。’他跑到西安一个工厂里做零工。做了两年,吃不了苦,又跑了回来。恰好家乡刚解放,村里搞土改,开始划成分。马老九该怎样划?我们几位土改干部认为,这家伙土地不少,却让别人耕种;这算不算雇工?这可能不算雇工,因为人家三年多没有收一分钱租子,不好划地主,但是这家伙不务正业,光往西安跑,婆娘娃子也不管。平时说话盛气凌人,是个犟驴,给他弄个地主帽子戴上,限制他,绑住他,不让他乱跑,在家照护婆娘娃子。所以就给他划成地主成分。”我听罢大吃一惊:“啊,马老九的地主帽子就是这样来的?你们真是胡来!人家有地不假,可人家把土地交给别人种,一分钱租子也没收,别人占了便宜,是剥削了他,他是被人剥削,你怎么给他弄了个地主?你平白无故叫人家几十年受尽了迫害,受尽了屈辱!怪不得人家一直喊冤,要求翻案!”老聂吐了口烟,苦笑着说:“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‘地主帽子’这样厉害。后来发现一旦成了地主,又是修路,又是送信,又是批斗,受尽苦楚,我于心不忍,想叫公社给他的帽子摘了。不料公社书记把我狠批了一顿,说我阶级路线不清,为地主阶级说话!嗨,这地主帽子一旦戴上,就去不掉啦!不仅马老九闹翻案,几十年也不行,咱这土改老干部去说也不行啦!”年,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帽子统统被摘掉了。没了“帽子”的九爷,对着大队干部冷笑一声,跑到西安一个工厂当了工人,接着把一家人都带到城市转为市民,两个儿子也当了工人。他家成了全村第一户进大城市“农转非”家庭。十几年后,九爷回来探亲,可谓衣锦还乡,十分风光。西装革履的九爷,满面红光地来到我的院子里,高声叫道:“马老师,我回来啦!”我连忙出来迎接,握住九爷的手,笑着说:“你这城市工人阶级,来看望农民兄弟啦!”“我这‘还乡团’回来啦,要搞资本主义复辟,你们这无产阶级专*,赶紧来呀!”我心里一惊,知道他是在报复当年侯队长批斗他的那件事。我赶忙解释,那年是侯队长非要开会批斗你,我其实是不同意的。九爷“哈哈”大笑起来:“给你开玩笑!我还不知道,你是文化人,也是老实人,你还会去批斗人?你爹一场冤案,把你弄得家破人亡,你受了多少罪,我还不清楚?现在你混得不错嘛,考上了大学,当了高中教师。这也叫善有善报嘛!九爷没有你文化高,可也混得不赖嘛!我倒要看看,那些心术不正,总想用‘大帽子’整人的人,那些斗了我几十年的人,他们得到了什么好处,他们是什么下场!”二、勤俭节约的地主在马姓家族中,有一对亲兄弟,根据堂兄弟们的排行,人称老三、老四,我称之为为三伯、四伯。在土改划成分时,三伯被划为地主,受尽屈辱;四伯却被划为贫农,十分荣耀。我一直感到奇怪:一对亲兄弟,原本是一家人,怎么一个成了地主,一个成了贫农呢?原来,他们的父亲继承父业,家产十分丰厚。在上世纪40年代即将去世时,将家产全部分给了两个儿子。每人30亩土地,三间青砖到顶的大上房,外加一千块大洋。弟兄二人都成了坐拥财富、家底殷实、吃喝不愁的大户人家。这样正常发展下去,这二人肯定都是名副其实的地主。而后来的发展却出人意料。分得家产以后,弟兄二人的做法却大相径庭。四伯好吃懒做,不务正业,吃喝嫖赌,挥金如土,经常在西安和洛阳之间来回跑腾,把钱都扔到了赌场和妓院,加上做生意赔了本,先卖房子,再卖田产,三年多功夫,就把丰厚的家产挥霍殆尽。恰逢家乡解放,搞土地改革,四伯当然就被划为贫农,成了土改积极分子,每天吆五喝六,把富人家里的财产往自己家里搬。而三伯却是勤劳能干,勤俭节约,每天带领全家男女老少,起五更,打*昏,风里来,雨里去,土地越种越多,粮食越打越多。家里人手不够,就雇了几个长工和短工。家里人必须和长工一起干活。三伯有一个特点,就是特别小气、吝啬,常年粗布旧衣,粗茶淡饭。家里粮食堆满仓,白馍也不能随便吃,省下粮食要粜成钱,有了钱再去置卖田产。只有请来长工、短工干重体力活时,全家人才能跟着吃上肉或豆腐。一次,他带领四个长工赶着马车去陕州拉货,到观音堂要吃饭。他在一个大饭店置办了一桌酒席,四荤四素四汤,热气腾腾,香气四溢。他让长工们先吃。长工们一边吃着一边说道:“马掌柜,你也坐下吃吧!”他摆摆手说:“我在家吃过了,你们吃吧!我到外边照管牲口。”待长工们酒足饭饱,叼着香烟出来的时候,他来到饭店,将那些剩菜剩汤剩馍,飞快地往嘴里塞,一阵风卷残云之后,用手一抹嘴,走出来笑着说:“诸位吃饱吃好了吗?吃好了咱就走!”长工们见老掌柜如此作派,怎能不感动?怎能不拼命劳作,报效主子!所以,三伯家长工们的劳动效率非常高,而三村四方的农民也都愿意到三伯家当长工(长工的工资是每年10布袋小麦,约斤)。报名的人多了,三伯就要用苛刻的办法考试录用了。他考试的办法很特别,一是看干活,而是看吃饭。干活多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,而这“吃饭”是怎么考试呢?一是看你是否吃得多,二是看你是否吃得快。他说:“吃饭看做活,能吃才能干。一个壮汉子,一顿饭吃不了三、五个白蒸馍,不能狼吞虎咽,怎么指望你给我出大力,干大活!”三伯还有一个显著特点,就是善于拾肥、积肥。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,“庄稼一枝花,全靠肥当家”,“种地不上肥,等于瞎球混”。自家的人粪、牲口肥自然要全部收存,牲口外出拉货,他都要跟着,用筐子将骡马粪收起来。有时,正在行进的高骡子大马屁股撅起来要屙了,来不及拿筐子,他就扑上去用自己穿的袍子接住臭烘烘的巴巴,再放到筐子里。三伯投入时间最多的是外出拾粪。他每天起五更,肩背柳筐,手提粪叉,走东街,串西巷,将整个村子跑了个遍。村子拾遍了,就顺着大路上的马车印往前赶。他的柳筐里,马粪骡粪驴粪牛粪猪粪羊粪鸡粪,几乎都有。天刚蒙蒙亮的时候,他就拾了满满一筐粪,像拾了一筐子丰硕的果实一样,紧紧贴着身子,笑眯眯地背回家里。此时,长工们才刚醒来。由于三伯勤劳能干,吃苦节俭,精打细算,又善于经营管理,擅长运筹谋划,他的家业越来越兴旺发达。几年间土地达到60余亩,房产达到20多间,大马车两辆,大牲口6头,在观音堂和英豪街购买了四套店铺(做生意的门面房),家里雇的长工最多时达10人。成了十里八乡人人羡慕的富裕大户。然而土改风暴一来,三伯可就倒了大霉。他被理所当然地划成地主分子,在大会小会上遭到无情的批斗。他家的所有财产都被全部没收,然后再分给穷人。按照*策,他家也可以和贫下中农一样分得一份财产和土地,但掌管分配大权的干部出于对阶级敌人的鄙视和义愤,给他分的尽是赖地、薄地和旧房子。他雇的那些长工们,在阶级斗争意识的启发教育下,也开始纷纷变脸。因为某一次干活不顺心、某一次分配不合理、某一次掌柜看他不顺眼,就站出来控诉地主阶级的“残酷压迫和剥削”的罪行。 三伯一下子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,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。在那个破旧潮湿的旧房子里,三伯和三娘(地主婆)不知哭了多少回。这下子四伯开始趾高气扬了。他把偌大家产挥霍光以后,成了光荣的贫农,分得了一批不菲的财产,还成了吆五喝六的农会小干部。他来到三哥家中,教育三伯了:“三哥,这下你知道啥好啥坏、啥高啥低了吧?这几年你成天指责我,说我不务正业,好吃懒做,是个败家子!现在怎么样?我是个贫农,分得了好地好房。咱过去是吃香的喝辣的,现在依然是喝辣的吃香的!你倒好,累死累活,省吃俭用,顶什么用?弄了个地主帽子!过去你吃苦受累,现在依然是受累吃苦!三哥你说说,在共产*领导下,是你那一套管用,还是我这一套管用?”一席话,说得三伯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。过后气得捶胸顿足,却是哑巴吃*连,有苦难诉。不过三伯性格内向,忠厚老实,对群众的轮番批斗,对干部的颐指气指,总是逆来顺受,从不说半个不字。你叫送信就送信,你叫修路就修路。你开批斗会,他就头一个站起来,弯腰低头,一动不动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,你骂什么就是什么。他的恭顺老实、自甘屈辱的样子,让那些怒气冲冲的批斗者也无从下手。所以,每次批斗会,不是地主的马老九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,而确是地主的三伯,却很少遭人殴打。又一次,我对土改老干部老聂说:“马老九划成地主,实在冤枉;可是,三伯划成地主,也有点吃亏呀!”老聂说:“老九有点冤枉,三伯一点也不亏!”我跳起来说:“三伯勤俭持家,累死累活,自己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,好不容易挣了份家产,我们却把人家的家产剥夺了,给人家扣个地主帽子,常年受到批斗,这还不亏吗?”老聂说:“那没办法,这是*策。当时按照*府下发的划分成分的标准,马老三地地道道是个地主!他拥有那么多财产,雇了那么多长工,富甲一方,威风八面,不给他划成地主,谁还是地主!闹革命,就是‘打土豪,分田地’,‘斗地主,分田产’。如果斗一个地主,再问问他这财产是继承来的、是劳动挣来的,还是剥削来的?那革命还怎么个闹法?”三伯虽然逆来顺受,老老实实接受“改造”,但内心的痛苦和压抑可想而知。他没有等到四类分子摘帽的那一天,在上世纪70年代初便抑郁而终了。三、企图“变天”的地主我们村还有一个聂姓地主,我在这里暂且称他为聂生。他的悲惨下场,让每一个知情者唏嘘不已。他是一个孝子,对父亲、叔叔、伯伯极尽孝道,殷勤伺候,嘘寒问暖,他的父辈们都将他视如己出。他的叔叔、伯伯在女儿出嫁以后,就和他的父亲一样,把他作为自己财产的唯一继承人。年左右,他居然先后继承了6份家业,土地达到近亩,房屋20多间,牲口10来头。别人几辈子辛辛苦苦也挣不来的家产,他居然轻轻松松挣来了!人们说他是“闭门家中坐,福从天上来!”他又是一个“恶人”,脾气暴躁,性格乖戾,不善与人沟通,两句话不合,就与人大吵大闹起来。而且语言粗鲁,得理不饶人。几年时间,几乎把全村人都得罪个遍。一次,他背着手,昂着头,到上洼地里查看自己的庄稼。听到地头有人在嘀咕什么。一个说:“你看人家聂生,来看自己的庄稼,头都昂到天上啦!”一个说:“有什么值得烧包的?都是承人家的业,当别人的孙子,有什么了不起的!”他听到此话,从地里跳到地头:“谁在嚼舌头?放你娘的狗屁!老子继承人家的家业,老子有这个福气!老子有这个命运!你咋不继承哩?你个穷酸*,倒霉蛋,羡慕人家有钱啦?嫉妒人家有地啦?想瞎你那狗眼!想烂你那狗肺!”一阵狗血喷头,吓得那几个背后说闲话的农民不敢还嘴,仓皇逃走。更令人可气的是,他雇长工和短工,除了本村几个近门亲属以外,一般不用本村的人。每到农忙季节,收麦打场,收秋播种,他宁可到外村找一些老人、妇女过来帮忙,也不用本村的人。眼看着外村的老人、妇女干罢活,在聂家吃饱喝足以后,背着大包小包的粮食(报酬)谈笑而归,我们村的老人妇女的眼睛都红了,忿忿地骂道:“该死这聂生!把好事都给了外村人,不把本村人放到眼里!”本村有几个小伙子,不想到外地扛长工,就找到聂生说:“聂生叔,我们有把子气力,想跟上你干活,喂牲口、赶马车、犁耙地,都行。”聂生说:“我这里的长工已经招够了,不需要人了,请你们另谋高就。”这几个小伙明知道这是在推辞,马上说道:“我们来干,吃住可以在家里;工资也可以降低,他们是每年10担麦子(斤),我们只要8担,行不行?再不然只要5担,行不行?”聂生依然脸一扳,手一摆,连声说道:“不行不行,我怎么能剥削本村的人呢?我这庙小,怎能盛下咱村的大神?不行不行!”几个小伙一出门就骂道:“聂掌柜不得好死!”这里要说说“长工”这一用于旧社会的专有名词。在我们的正统作品里,长工,是被压迫被剥削、令人痛苦的词汇。其实,旧社会地主雇长工,就和资本家雇工人是一样的,很少有强迫的、被逼的、抓来的,大都是自觉自愿的。长工给地主家干了活,地主就要给长工开工资(大都是粮食)。你觉得合适就继续干,你觉得不合适就可以甩手走人。地主如果虐待长工,长工就可能消极怠工,精明的地主对长工总是好吃好喝好招待,更不会拖欠工资。长工在地主家领了工资,就可以养家糊口。一个长工干一年,可以养活婆娘娃子几口人没问题。所以,刘少奇在建国之初就说,资本家剥削有功,我们欢迎剥削!道理就在于此。在文化大革命忆苦思甜时,我们村一位老长工竟然说:“旧社会我给地主扛长工,一年能挣斤小麦,一家人常年白馍不断;新社会我成了国家的主人,辛辛苦苦干一年,连50斤小麦也挣不下,常年吃不上白馍……”这是后话。年,我们这里换了新天,首先要搞土地改革。聂生毫无疑问成了我们村最大的地主。他的所有土地财产都被统统没收,然后分给了所有的穷人。由于他平时不为人,脾气暴躁,骄横跋扈,得罪人最多,所以在批斗地主分子时,他遭受的皮肉之苦最重。那些受过他叱骂的人,受过他虐待的人,受过他蔑视的人,现在一个个跳了起来,以百倍的仇恨叱骂他,摧残他,讽刺他。但在当时,他还没有性命之忧。本村和邻村的几个有血债、民愤大的地主,都被枪毙了(当然,如果逃跑出去到了远方,隔几年又回来,也死不了)。聂生虽然恶名远扬,但在本村雇的长工很少,无法控诉人家的“压迫、剥削”罪行。那些当年在聂家碰壁的人,总不能说:你为什么不雇佣我们做你家的长工?为什么要雇外村人做长工?这话说不出口,只是对他平时的骄横跋扈出言不逊十分气愤。因此,在第一波土改时,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,浑身伤痕,但谁也不敢要了人家的性命。对聂生来说,这些被拳打脚踢制造的外伤还是次要的,最难受的是心里的创伤。他实在想不通啊,太生气了啊!心里像刀割一样一阵阵发疼。明明是自己的土地房产,怎么一转眼变成了别人的东西?我一不偷,二不抢,我的所有的财产都是由于我尽了孝心,我的父亲、伯伯、叔叔赠与的。我一没压迫,二没剥削,凭什么要把我的所有财产全部没收,分给那些不务正业的穷光蛋?他抚摸着头上的伤疤,一瘸一拐地来到田野里,东走走,西转转,南望望,北看看,啊,这儿是我的地,被张三种着;那儿是我的地,被李四种着;王五成天好吃懒做,挥金如土,把他家的财产耗光了,又来分了我的土地,地里的野草长满了,这不是糟蹋土地吗?张六这家伙曾经扒过我的地头,偷过我的庄稼,专门和我作对,凭什么把这块上等好地分给他?天啊,这世上还有理没有啊!他回到家里,从抽斗里翻出一个小本子,在上面写道:张三在东洼地种了我五亩,李四在西坡地种了我三亩,王五在南岭种了我六亩,张六在北坡地种了我四亩……写好以后,就把这个小本子塞到一般人难以够到的大衣柜顶上。如果这个小本子永远就放在那里,或者放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,人们永远见不到,那就一切平安,万事皆休!聂生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!不料那日,聂生老两口为一些琐碎家务事争吵起来,吵着吵着竟动起手来,老婆拿起笤帚一挥,竟然把大衣柜上的小本子打掉到了地上。恰好被一位前来看热闹的村干部捡了起来,只翻了一页,便扭头出去。聂生上前争夺,已经来不及了!聂生当时还以为,那个小本子上,无非是记了我的土地谁种了、谁种了,那也是实话,有什么了不起的!自己的土地白白被别人种了,谁能不生气?大不了再批斗老子一回罢了!谁料想,这个小本子报到上级后,县里有关部门立即传来指示:聂生这个小本子,就是地主阶级的“变天账”!对于妄图变天的阶级敌人,一律枪毙!判处企图变天的聂生死刑,立即执行!不过,乡、村干部另有高招。在枪毙聂生的前几天里,集中批斗两天,用以震慑敌人,教育群众。于是,聂生被结结实实五花大绑,然后吊到村中的大槐树上,让全村的老百姓都来观看,让“变天账”上记着名字的那些贫下中农,手持棍棒鞭子,狠狠地抽打他,批判他。直打得他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两天后,聂生被押到东洼地里,执行枪决。一声枪响,一道冤*悠悠归西。聂家突遭横祸,一家人吓得哭不出声来。正应了那句“闭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!”他的老婆关起门来,哭了几天几夜,她后悔啊,不该和丈夫打闹,暴露了那个小本子,把丈夫送进了地狱!她为此害了一场大病。然而大病未愈,她就得参加四类分子会议,成了地地道道的“地主婆”。几年时间,又惊又怕又悔又气的她便抑郁而终……看了我们村几个地主的曲折经历和悲惨遭遇,我们该说什么呢?不错,以中国之大,像艺术作品和教科书书中宣传的*世仁、周扒皮、彭霸天一类的恶霸地主,也一定有。但是,像我们村里的这些小地主,被一阵狂风吹来的地主帽子,一定是绝大多数!这些靠继承遗产得来的、靠勤俭持家得来的、靠善于经营得来丰厚家产的地主们,也大都落了个悲惨的下场,甚至死于非命。反观我们的闹革命、搞土改、划成分、致力于阶级斗争,不停地“继续革命”,轰轰烈烈闹了半个世纪,现在该有何反思呢?版权声明除特别注明均来源网络。我们注重分享,版权归原作者。如有异议请告知,我们会及时删除长按识别图中